2022年7月31日 星期日

內在的渴望



榮・羅海瑟 Ron Rolheiser

        在經驗的核心,在我的內心深處,存在著渴望。我們存在的每個層面都會讓我們心痛,並讓我們處在張力之中。我們賦予這種心痛不同的名字⎯寂寞、不安、空虛、渴望、鄉愁、流浪、不滿足。成為一個人,本質上就得要面對「不自在」(dis-eased)的現實。

        這樣的不自在發生在我們生命的核心,而非若有似無的邊緣地帶。我們並非只是偶而感到寂寞的幸福之人;不是有時感到不安的平靜之人;或是活在持續的親密關係中,只是間或要面對疏離與不滿的內在衝突。反之亦然。我們本就是寂寞的人,偶而會感覺到滿足;是不安的靈魂,但有時會經驗到寧靜;會持續感到心痛,但也偶而體會到短暫的圓滿。

        渴望是如此靠近人類的核心,許多神學家因而將寂寞視為人類的靈魂。也就是說,人類的靈魂不是有時會感覺到寂寞,它本身就是寂寞。並非在靈魂內有個深不見底的峽谷;它本身就是寂寞的深谷,一個看不見底的洞穴,一個天主所造的,渴求的深淵。這個深淵並非在靈魂內。它本身就是靈魂。它是讓天主臨在的地方。

        當奧斯定說:「因為你為了你自己而創造我們,主,我們的心得不到你,就不能安息在你的懷抱中,便惶惶無法安寧。」他指出了我們為什麼會有這些狀態的原因。奧斯定的禱詞指出,渴望的終極價值,就在於它永不停歇地催迫著我們尋找,而且不管找到了什麼,都無法讓自己得到永遠的滿足,除非我們找到那位無限、永恆的天主。

        但除了帶領我們走向最終的目標,渴望的經驗還在靈魂之中產生另一個重要的效果。用一個比喻來說,渴望就像是靈魂的熔爐。渴望帶來的痛苦就好像形塑我們內在生命的烈火。怎麼說呢?渴望的痛苦為靈魂帶來了什麼?生活在永不止歇的挫折中,能有什麼價值?持續處在張力之中有什麼好處?

        表面上來看,大家都知道,在張力之中堅持下去,讓我們在最終圓滿完成時體會到那份喜樂。因此,短暫的挫折讓最終的滿足更加甜美,饑餓讓食物更加可口,而唯有在忍受痛苦的昇華之後,我們才能體會到事物的高尚。這其中有很多的真理。但寂寞和渴望帶來的痛,也以其他更重要的方式形塑了靈魂。所有偉大的文學作品皆紮根於此,表達了堅忍如何形塑偉大的靈魂。渴望以很多不同的方式形塑了靈魂,特別是在我們內創造出一個讓天主得以降生的空間。渴望在我們內建立了一個穩定的馬槽。那是天主得以降生其中的地方。

        這個觀點很早就有。在基督降生之前數個世紀,猶太的末世文學就已經有這樣的主題:每滴眼淚都讓默西亞的來臨更靠近。表面上,這聽起來是個糟糕的神學觀點⎯我們得要在天主降臨前忍受很長一段時間的痛苦⎯但它是正統神學美麗、詩意的表達:在痛苦中堅忍擴展了我們的心,在其中打開了一個空間,讓天主得以來臨。忍受張力正是聖經中說的「默想」(pondering)。

        德日進神父留給我們一幅圖像,讓我們能了解這一點。對他來說,靈魂就像身體一樣是有溫度的,對他而言,渴望讓靈魂的溫度上升。渴望、不安、嚮往、忍受張力使我們心靈的溫度上升。靈魂上升的溫度帶來的一些效果:

        首先,如同溫度上升會催化出化學反應一樣,一些在低溫下無法產生的化學反應,一旦溫度上升就會發生。渴望和嚮往打開了共融的大門,特別談到我們與天主的關係,還有天堂的議題時。但當談到人與人的親密關係時,渴望與嚮往也有它的重要性。簡單地說,當我們感到寂寞時,我們的心開始燃燒,最終燒掉那些阻止我們投入共融的冷漠與阻礙。

        進一步來說,這個加熱、渴望讓默西亞更靠近,因為它使得心逐漸壯大起來,讓它變得更像天主創造它的樣子⎯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峽谷,因著不滿足而感到痛苦,直到它在天主內找到安歇之所。

原文出處:  https://ronrolheiser.com/longing-at-the-centre/

2022年7月25日 星期一

祈禱的阻礙


榮・羅海瑟 Ron Rolheiser

        比利時作家楊・沃爾格雷夫(Jan Walgrave)曾談到,我們現代的文化正在形成一種看不見,卻能壓制內在生命的陰謀。他的意思不是在某個地方有某些勢力正在謀劃,利用一些方法、手段,讓我們不去碰觸自己的內在生命、祈禱,而是一種水到渠成的現象⎯歷史中某些勢力與環境的結合,使得我們想要活出內在生命變得愈發困難。

        什麼樣的勢力呢?就是那些很容易使我們常常覺得頭痛與心痛,折磨我們的事物。

        首見,讓我們頭痛的:多瑪斯・牟敦(Thomas Merton)曾被問道,什麼是西方世界最主要的靈性問題。他答說:「效率。西方世界主要的靈性問題就是效率。因為從政府機構到培育植物的苗圃都一樣看重效率,這使得我們沒有多餘的精力來做別的事。」他說得對極了。
   
        面對祈禱時,我們最大的困難就在於我們太忙、太多事務得要面對,讓我們沒有時間祈禱。好像生活中永遠找不到一個適當的時間可以祈禱。

        我們總是太忙、壓力太大、太累、太多事佔據我們的思緒,讓我們無法跪下來祈禱。我們早早起床,在鬧鐘響時掙扎著從睡夢中醒來,草草吃了早餐,收拾好一天需要的東西,在擁擠的路上掙扎著前進,進了辦公室準備好面對那些將消耗我們所有精力的工作要求,隨便抓了一些食物當午餐,拖著疲憊的身子下班,回到家後, 又得準備晚餐,回應愛人的需要,和那些跟自己一樣疲憊、一樣無法休息的人們共進晚餐,然後,晚上還要參加另一個聚會或活動。每天的生活就這麼帶著我們跑、消耗我們的力量、吸乾我們的精力,最後讓我們精疲力盡地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還得要想著明天有哪些工作需要提前準備。這時的自己,最迫切的渴望是能夠放空一會兒,而不是專注地祈禱。在這種過度忙碌的生活中,想要祈禱真是件難事。

        可是我們不止是因為太忙而無法祈禱,還太過不安。我們內在有種先天的特質,讓我們無法安靜下來。更糟的是,這種先天的不安又被我們的文化催化得更加猛烈:500個電視頻道任憑我們切換;網際網路把全世界帶到自己的電腦螢幕上;總有剛發行的影片吸引我們的目光;剛發行的歌曲我們想聽;吸引人的雜誌封面在對我們招手;精彩的體育賽事不得不看;還有從奧林匹克運動會,到奧斯卡獎,到世界盃足球賽,再到名人的八卦新聞,這些都讓我們不知要把目光定在哪裡。除此之外,身邊的人們似乎都會到某個好玩的地方渡假,參加一些有趣的活動,認識一些有趣的人。好像只有自己被落下了,錯過了生活的精彩,單單被困在自己的世界裡,百無聊賴。

        當我們不安的時候,我們很難祈禱。要命的是,我們常常都處在不安中。盧雲神父說得好:「我想要祈禱,但我也不想錯過每件事⎯電視節目、電影、社交活動、把酒言歡。」

        我們最深的貪婪不是金錢,而是經驗。我們不想錯過些什麼。因此,祈禱真的是一個有紀律的人才做得到的事,因為當我們坐著或跪著祈禱時,我們內在本能的渴望,也在為了尋求滿足大聲抗議著。不安真的是祈禱的一大阻礙。

        最後,除了頭痛與不安之外,祈禱本身的吊詭也是一個問題。簡單來說,祈禱之所以困難,就是因為我們不了解祈禱,不知道要怎麼祈禱,不確定祈禱該有什麼感覺。跟天主對話,聆聽天主的聲音,安息在天主內,這些並非如同外在行動那樣具體,可以有清楚的標準來分辨。天主的真實,這種最厚重的真實,宇宙萬物之根基的真實,是無法具體地辨識,並像世上萬物一樣可以觸摸的。這個世界好像比天主還要真實;我們可以擁抱、觸摸朋友和家人,並和他們對話;我們可以透過五官接觸各種事物,而不需要懷疑它們到底是否真實。但和天主接觸需要的是一些我們不熟悉的能力。當我們試著祈禱時,這很快就讓我們陷於煩躁、懷疑、分心,焦慮到想將焦點轉移到別的事情上。

        我們在祈禱中的經驗,跟我們接觸外在世界時一樣真實,只是我們需要進入某種深度的祈禱時,才會明白這一點⎯這就是祈禱吊詭的地方:因為祈禱好像不真實,因此我們不會投入時間祈禱;但唯有我們堅持下去,真到我們進入祈禱更深的狀態,我們才能體會到它的真實。我們常常太早放棄。祈禱真的不容易。

        從定義上來看,祈禱是非實用、非生產性的活動。當有這麼多工作、要求,需要我們投注心力;當我們內在有這麼多聲音渴求參與、體驗各種活動,單單安靜地坐著,好像什麼也不做,真的很難。當我們被各種無法吃顆止痛藥就解決的頭痛與心痛所折磨,要祈禱就很難。沃爾格雷夫是對的,今日世界有種反對內在生活的陰謀。但祈禱邀請我們超越這個陰謀,甚至把這個陰謀也帶到天主面前。

原文出處: https://ronrolheiser.com/obstacles-to-prayer/

2022年7月10日 星期日

信德的特質


榮・羅海瑟 Ron Rolheiser

        天主按自己的肖像創造我們,我們也從未停止還報這個恩惠。

        我們一直都在按自己的肖像創造天主。我們按照自己的想像,描繪天主的形象,以此表達出我們認為天主應該具有的特質。有時候,這個天主的形象是以自己最好的那一面描繪出來的,有時候則正好相反。不管是哪一種方式描繪出來的,要讓我們描繪的天主形象和耶穌所啟示的天主吻合,得要經歷相當長的一段路。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會相信並宣講一個像我們一樣,會嫉妒、專制、嚴守法律、不公、讓人害怕、毀滅、復仇心切、從不寬貸、暴力的天主了。

        這也難怪每個時代,包括現代,人們常常以天主的名來合理化那些最可怕的暴力、偏執、殺戮,即使那些是針對無神論和世俗主義所採取的行動。今天,我們可以在伊斯蘭極端主義者身上清楚地看見這樣的現象。他們公開地宣稱為了顯揚天主的名,按照祂的旨意無差別地發動恐怖行動。但是,我們不是只有在伊斯蘭極端主義者身上看到這些,我們在每個宗教和世俗的理想主義都會看到這樣的現象。在某個時間、某個地方,會發生這種以天主的公義為名而採取的不公義行動。這樣的天主是按人的想像塑造出來的,因此祂的特質也包含了人會有的限制、偏見、創傷和自我保護之本能。

        所幸,我們有天生的保護機制,讓我們在走錯路時糾正錯誤,讓我們回到正途。這不只適用於我們身體,也適用於我們的靈魂。信德具有它內建的免疫系統。我們都希望天主站在我們這一邊,但最終事實會打臉我們的幻想。神聖的愛和啟示完全是一份禮物,而信德的內在動力會確保我們要不全然接受它是禮物,要不什麼都得不到。

        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會在聖經中看到,真正的啟示,天主真正地臨在我們的生活時,總會讓人驚奇、出乎人的意料,是我們無法計劃、操控或想像的。因此,聖經告訴我們,要在我們的生活保留一個空間,讓那些不熟悉的人、陌生人、外國人,那些和我們截然不同的人可以靠近我們。常常,那些我們不熟悉的事物,會帶來天主的啟示。真實的啟示有個明顯的記號,就是它能擴展我們的心靈,帶我們進入新境,並打開我們的心,讓我們接受那些難以想像的現實。

        同樣的,這也是為什麼有時我們會經歷信仰上「靈魂的黑夜」。背後的原因是我們的宗教安全感⎯包括我們的想像力及天主的存在⎯都消失了,讓我們處在一種信仰上全新且令人不安的狀態之中。更痛苦的是,我們無法再運用自己的想像力確認天主的存在。我們內在感受、想像、經驗天主存在的能力枯竭了,使我們處在一種「不可知」的處境之中。

        神秘家稱這樣的狀態為「靈魂的黑夜」,並向我們保證兩件事:首先,天主沒有消失,是我們過去認識天主、緊抓天主那種自利的方式不再有用了。其次,我們信仰上的安全感必須轉化,因為它已經從我們的保護變成我們的束縛了。我們感受到的「 不可知」是一種健康的不知道,能讓我們能以更純粹、更深刻的方式經驗天主。本質上,靈魂的黑夜就是要清除我們錯誤的觀念、錯誤的安全感,以及我們過去為自己創造出來的天主形象⎯一個可以被我們掌控的天主。

        當英國神學家C. S. 路易師掙扎著要不要成為基督徒時,其中一個讓他過不去的點,就是他無法想像救贖的奧秘:為什麼耶穌在十字架上的犧牲,可以拯救世人。幫助他跨越這個障礙的,是《魔戒》的作者J. R. R. 托爾金對他的挑戰。當托爾金聽見路易師的懷疑時,他只簡單地說了一句:「這是因為我們的想像力太有限!」完全說對了。天主,這個最偉大的奧秘,真的超越我們的想像;當我們試圖想像這個奧秘時,我們就會經驗到「不可知」。因為透過想像,我們遇到的是自己,而不是天主。我們沒辦法信仰我們自己!

        基督教神學家保羅・田立克(Paul Tillich)曾教導如何分辨自己所信仰的,是不是真正的宗教。他說,當我們提出宗教的疑問時,我們遇到的是否是一位超越我們的事實,超越我們的意識,抑或我們碰觸的是我們自身內最高的那部分,或是人性中最高的理想。在真正的宗教裡,我們遇見的是天主,而不是我們自己。

        但我們努力掙扎著讓自己進入真正的宗教,不再用我們的肖像來描繪天主。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的信仰常常感覺像黑夜,而非光明;像渴求而非確認;像天主不在的痛,而非天主臨在的喜悅。

原文出處:https://ronrolheiser.com/the-nature-of-fai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