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22日 星期四

釋放不必要的恐懼


榮・羅海瑟 Ron Rolheiser

        最近,我接受一個電台的訪問,被問道:「在你生命的最後時刻,你想要留下什麼臨別贈言?」這個問題問得我猝不及防。我會為這個世界留下什麼臨別贈言?沒有太多的時間思考,我讓自己的心靜下來。我想我會這麼說:不要害怕。無所畏懼地生活。不要害怕死亡。最重要的是,不要怕天主。

我是一個搖籃教友,有一對很棒的父母,在熱心的主日學老師教導下接受了信仰教育,並且還在世上最好的神學院之一接受神學訓練。但我依然要花五十年的時間驅散我心中那些讓我忐忑不安的信仰恐懼,並且,最終發現天主是那位你根本不需要害怕的神。我用大部分的生命時光試著相信天主藉著聖經,說了超過三百次的「不要害怕」。這個「不要害怕」,也是復活後的耶穌遇見每個人所說的第一句話。

        我花了五十年的時間學習相信這句話。我大多數的時間都活在一個對天主、對許多事物的不正確恐懼之中。我還小的時候,我特別害怕伴隨著閃電的暴風雨,因為在我的想像中,那是暴怒的天主在展現祂的威能。雷聲和閃電像是對我們嚴正的警告,該要敬畏天主。同樣的想像也讓我愈來愈害怕死亡。我會在日落之後,望著逐漸失去亮光的地平線,想著那些死去的人們就存在那遙遠的黑暗之中,並且永遠看不見亮光,因著生前所犯的錯誤而飽受折磨。我知道天主是愛,但那位愛也同時有著殘暴、令人生畏、不留情面的公義。

        這些恐懼在我青少年時期,部分轉入了地下。我十七歲的時候,決定要進修院度奉獻生活。年輕時我會懷疑,自己當時所做的決定真是發自內心渴望更靠近天主,還是出於錯誤的恐懼。累積了五十年智慧的我,現在回頭看,我知道當時自己並非被恐懼催迫進了修道院,而是在一對愛我的父母陪伴,以及吳甦樂會修女細心地宗教培育下,意識到我的生命不只是為自己而活,而是為了服務而活,因而感受到被天主召喚。但當時我內在那不健康的恐懼依然強烈地影響著我。

那麼,是什麼讓我能擺脫對天主的恐懼呢?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也不是一年兩年就能克服;這是五十年來累積的生命經驗交織下的結果。這過程在二十二歲,我父母相繼過世時開始。在我親眼目睹我父母過世的樣子後,我不再害怕死亡了。那是我第一次不再害怕眼前的屍體,因為他們就是我永遠不需要害怕的爸媽。至於對天主的恐懼,也是一點一點減少的。每次當我赤裸祼地在祈禱中展現自己的靈魂時,我就愈來愈了解當你完全將自己展露在天主面前時,你的頭髮一根也不會變白是什麼意思。而當我在牧靈工作中關心我的教友,在課堂學習及教授神學,因著兩次罹癌而被迫默觀自己有限的生命,以及為我的同事、冢人和朋友示範什麼叫生活得愈來愈自由時,我也愈來愈懂得天主的憐憫到底是什麼意思。

        在理性層面,有一些人特別幫助了我。約翰・席亞(John Shea)幫助我了解到天主不是一部必須遵守的法律,而是無限憐憫的能量,希望我們活得快樂;羅勃・摩爾(Robert Moore)讓我相信天主依然以喜悅的眼光看著我;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幫助我了解到天主希望我們繁榮興旺;那些反對宗教的無神論者,如尼采(Frederick Nietzsche),幫助我意識到自己對天主及宗教的概念需要大幅更新;一位修會的弟兄,一直致力傳播福音的神父,不斷地用一些不相干的問題來挑戰我的神學論點,例如:什麼樣的天主會希望我們懼怕祂?這些經驗碎片合起來,更新了我對天主的認識。

        臨別贈言的重要性在哪?它可以很重要,也可以無關緊要。我父親留給我的臨別贈言是「小心」,但那是在我開車載他從醫院返家,途經佈滿冰雪的路上說的。臨別贈言不一定會留下什麼訊息給我們;那可能只是想要跟我們說再見,或者是在疼痛、疲憊下的無聲嘆息;但有時候臨別贈言會成為我們一生受用的遺產。

        如果我有機會留給我的家人和朋友一些臨別贈言,我想在對他們道別之後,我會說:「不要怕。不要怕活著,也不要怕死去。最重要的,是不要怕天主。」

原文出處  https://ronrolheiser.com/letting-go-of-false-fear/

2023年6月10日 星期六

從被承擔到承擔


榮・羅海瑟 Ron Rolheiser

        聖像畫是一種有著神聖特質的圖畫,一種呈現出神聖之物的圖像。或許最能描述成人的聖像畫,就是一幅母親或父親揹著玩累了、熟睡中孩子的圖畫。很少有圖畫能像這樣美麗且深刻地捕捉到成年的意義⎯揹負著年輕人。

        今日世界,有太多誘惑讓我們遠離這樣的圖像,期待自己永遠像小孩、青少年一樣年輕。為什麼我會這麼說呢?

        因為今日世界有太多訊息轟炸我們,告訴我們:「不要長大!不要變成父親、母親、爺爺、奶奶這些老人家。不要承擔責任,讓自己變老。永保純潔無瑕,像個天真的男孩或女孩。維持一個年輕的軀體,和一個不受拘束的靈魂。不要許下永遠的承諾或肩負無法抽身的責任。既不要大人的身體,也不要大人的責任!」

        這就是我們每天生活的氛圍。叮噹和彼得潘(迪士尼動畫小飛俠中的人物)就是永保年輕的理想女性與男性,如同青少年一樣,有著纖細的身體,自由地在空中飛翔,無拘無束。好萊塢的男女明星都想辦法讓自己永保年輕,流行產業故意忽略中年軀體的需要。人們即使到了可以當祖父母的年紀,卻依然希望自己看起來彷彿二十出頭一樣。但這有什麼問題呢?

        問題在於彼得潘和叮噹都只是小孩子。他們都不需要承擔任何事或揹起任何人,也不需要做出永遠的許諾,扛起放不下的責任。難怪他們的身體沒有任何皺紋、妊娠紋,不會駝背,也沒有中年發福的身材,沒有白髮,也不需要為這破碎的世界感到一些不安與憂慮。他們只是小孩子,而小孩子不會為了要承擔責任而感到害怕。

        羅伯特・布萊(Robert Bly)在他極具啟發性的作品《兄弟會》(Sibling Society)中說道,我們的文化缺少的是父母和長者。沒有人想要成為這樣的角色,因為成為這樣的角色意味著你不再年輕,而這是我們不想面對的事實。相反地,我們常看到的是,母親想要當她女兒的朋友,而非她女兒迫切需要的母親;父親要想當兒子的哥兒們,而非他兒子真正需要的父親。作為一個成年人,我們想要被認為很酷,而不想要被當成父親或母親;想要自由而不想要責任。這些文化風潮造成的結果,是我們無意識地和年輕人競爭,而且拒絕當他們的心靈導師。

        這種文化造成的結果四處可見。我們看到一種崇拜身體的宗教⎯覺得自己應該看起來年輕,不要讓歲月在身上留下痕跡,將身體外表的價值絕對化。某個程度而言,這是件好事。這讓我們更留意健康和形象;並且這本身就具有美學與道德的價值。期待自己看起來精神奕奕是個正向的記號⎯如同我們知道的,憂鬱症最明顯的症狀就是不再關心自己的外表。但這種文化也會在不知不覺中削弱某些價值。想要讓自己看起年輕、有吸引力,也會使我們比較不願意接受生命的有限和隨之而來的結果。

        一部分的副作用就是抗拒長大,不想要成熟,想要永遠年輕,像個小孩、青少年一樣,可以不用被要求扛起責任,或為了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而被責備。我們太常模仿小孩和青少年的態度。當他們犯錯被抓到時,他們最常見的反應就是:「那不是我的錯!」「這跟我沒有關係!」「都是爸媽的錯!」「誰來救救我啊!」

        注意一下這些小孩的反應跟下面的這些說法是不是有相似的地方:「我們的領導人都是混蛋!」「整個社會一團亂!」「教會需要好好自我整頓!」「主教必須為這些此起彼落的性侵案負起責任!」這些表達的基本態度跟小孩和青少年一樣:「出差錯了,但那不是我的錯。我是無辜的!」

        扛起責任,幫忙讓情況好轉正是成年人的首要任務,而能否肩負重擔勇往直前,正是判斷一個人成熟度的試金石。作為父親和母親,我們得要揹起自己的孩子,而非要求孩子揹著我們。

        但要承擔起這樣的責任,依然會讓我們害怕,自己離青春愈來愈遙遠。日復一日扛著重擔,我們的臉會浮現皺紋,身體日漸佝僂,心裡總是掛著憂慮,開始數算白髮,面對中年發福的事實。接下來,我們不再是我們孩子在這個世界的哥兒們或姊妹淘,但我們會成為他們的智者、心靈導師、老師、大人、父親和母親⎯這個社會迫切期待的角色。

https://ronrolheiser.com/from-asking-to-be-carried-to-helping-carry/

2023年6月5日 星期一

羞愧是外部的聲音


理察・羅爾Richard Rohr

        那些在我們腦海中縈繞,讓我們感到懷疑、羞愧,並帶來罪惡感的聲音不是我們自己的聲音。那是社會植入羞愧之中,傳遞給我們的聲音。它是「外部的聲音」。我們內在真實的聲音,我們的「內部聲音」,是根本上邀請我們愛自己的聲音。

⎯桑尼亞・芮妮・泰勒(Sonya Renee Taylor),《不用為身體感到抱歉》(The Body Is Not an Apology)

        行動與默觀中心(CAC)的心理治療師金・芬利(Jim Finley)研究創傷如何讓我們把羞愧內化,讓我們無法活出在天主內的真實身份。

        這個「你」⎯在創傷和被遺棄的經驗中自我內化而形成的身份⎯讓你開始將它的模樣當成自己真實的身份。你開始認同它,好像它有權力決定你是什麼樣的人,一種以羞愧為根基的自我形象。

        要從創傷中痊癒本身已經夠不容易了,但更糟的是我們還會不斷地譴責自己,進而建立一個不能對外透露的,一個以羞愧為根基的自我形象。人們會害怕如果有人看見我內在真實的自己,他就絕不可能會愛我。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正是這麼看待我自己的,我沒法愛我自己。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父母不愛我,我也認同他們,相信自己不值得愛。

        每位創傷下的倖存者都知道問題不在於自己經歷了什麼。問題在於那些自己所經歷的一切已經被我內化了。那個陰影好像永遠穿不透,讓我們無法成為自己從一開始就想成為,並且渴望成為的人。根本上,我們所倚賴的「至高能力」(常常不是天主,而是別的)是我們以羞愧為根基的信念,認為我們的缺點、犯的錯誤、內在的破碎,是個絕對的指標,可以決定自己是誰。那個內在破碎的形象,具有如偶像般的權威,讓我們忽略了那位深愛著我們,即使我們內在是破碎的,依然不改其志的天主。這才是一切事物的關鍵。重點不在於我是破碎的;我也必須承認是我選擇相信自己不對勁。

        在別人面前坦露自己的破碎,是一個強而有力的經驗⎯或許就是因為他們是我們同住的家人,或者因為他是我們的治療師、朋友,或是治療團體的伙伴⎯而且他們的眼光可以穿透那些破碎,看見那被隱藏在破碎迷霧中,不可取代的珍貴自性(self)。當我們在那些不會侵犯我們、遺棄我們的人面前,冒險分享那最痛的創傷時,我們就能發現一直存在我們心靈中,那無價的珍珠⎯就是那隱藏在破碎迷霧中,獨一無二、不可取代的珍貴自性

        芬利是這麼描述有人單單出現在我們面前,完全接納我們時,所具有的治癒力量:

        透過一個人所表現出對我們無條件的關懷,我們開始找到能夠無條件關懷我們自己的立足點。而這種無條件關懷我們自己的行動,正是認同那位從創世之初就認識我們,並把我們視為無可取代、永遠不變之珍寶的天主。

原文出處:  https://cac.org/daily-meditations/shame-is-an-outside-voice-2023-05-12/

2023年6月2日 星期五

我們最原始的羞愧


理察・羅爾Richard Rohr

        我們在創世紀第三章的故事中談的「原罪」(original sin),或許稱之為「原始的羞愧」(original shame)會更貼切一些,因為經文說亞當與厄娃感覺赤身露體。天主是這麼回應亞當的:「誰告訴了你,赤身露體?」(創三11)後來,經文記載了天主一個具有母性的舉動:為亞當和他的妻子做了件皮衣,給他們穿上。(創三21)天主在創造天地之後,第一件所做的事就是保護這些受造物免於羞愧。

        這些圖像一定透露了一些我們內在很根本的事情。我們不止生存在一個焦慮的時代,也生存在一個常感羞愧的時代。我發現只有極少數的人不會覺得自己不對勁、笨拙、污穢或是沒有價值。當人們找我談話或是領和好聖事時,他們常會表達這一類的心情:「如果人們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我做過什麼,我說過什麼,我想要做什麼,還有誰會愛我?」我們都有一種根深蒂固,覺得自己沒有價值的壞感覺,並以各種不同的形式表現出來。但即使這些感覺是生活的常態,但我們卻常常沒有意識到自己處在這種羞愧之中。

        我學到知罪惡感(guilt)來自我所做,或我沒做的事,但羞愧卻跟我們存在的空虛有關。羞愧並非來自我們做了什麼,而是來自我們是誰。罪惡是一個道德議題。羞愧⎯至少是根本的羞愧⎯卻跟我們真實的存在有關。它無法透過改變行為來解決,我們得要改變自己的自我形象,我們與宇宙的關係。羞愧無關於我們做了什麼,卻與我們住在哪裡有關。

        人們常常這麼假設:「如果我表現得好一些,有一天我就能更清楚地看見天主。」但聖經的觀點正好相反:如果我能更清楚地看見天主,我就能表現出更好、更人性的行為。我們累積的善行無法塑造我們真實的存在,而是我們真實的存在讓我們能做出正確的選擇。很多人會認為,良好的道德操守最終會帶我們進入與天主的共融之中,但事實上,是我們與天主的共融帶來正確的道德行為⎯並伴隨著滿溢的喜樂。最讓我們驚奇的是,有時候我們深陷罪惡的行動,讓我們的自我崩解,反而使我們能投入那位生活天主的懷抱中(參閱希十31)。

原文出處:  https://cac.org/daily-meditations/our-original-shame-2023-0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