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7月9日 星期三

〈天選之人〉


榮・羅海瑟 Ron Rolheiser

        我相信很多人都熟悉一部關於耶穌生平的電視劇〈天選之人〉(The Chosen)。該劇於2019年開播,自此之後陸續在戲院及串流平台上線,目前觀賞的人數已超過2億人次。它已被翻譯成50種語言,在社交媒體上擁有1300萬粉絲,其中約30%的觀眾是非基督徒。

        這部電視劇是由達拉斯・詹金斯(Dallas Jenkins)創作和製作,他是一位福音派基督徒,對普世教會和跨宗教信仰抱持開放的心懷。虔誠的羅馬天主教徒喬納森・魯米(Jonathan Roumie)飾演耶穌,他在〈天選之人〉中塑造的耶穌與我們在其他電影和電視劇中經常看到的耶穌略有不同,但更容易讓人與其連結。這一點帶來了很有意思的影響。

        什麼樣的影響?耶穌會士喬・胡佛神父(Joe Hoover, SJ)在最近一期的《美國》(America)雜誌上寫道:「我受洗成為基督徒已有53年,在天主教小學讀書,過去二十多年來一直是以耶穌為名的修會會士……而〈天選之人〉這部電視劇幫助我了解、體會基督及其門徒的生平,並且超越了其他任何事物所帶來的幫助。沒有講道,沒有神學勸勉,沒有碩士學位,沒有若望、馬爾谷或路加福音的釋義課,沒有靈修研討會,沒有為期30天的聖經避靜,讓我能夠像觀賞〈天選之人〉時一樣,將福音書帶回家,讓我能感受到基督和祂身旁之人都如此真實,並且和他們的生命產生共鳴。

        這番話也代表了我的想法。 〈天選之人〉對我產生了類似的影響。像喬・胡佛一樣,我在嬰兒時期受洗,在羅馬天主教家庭長大,是修會會士,擁有神學學位,參加過各種靈修研討會,並在一些世界級學者的指導下研讀過福音書。然而,這部電視劇所呈現的耶穌面容,是我過去學習中從未體會到的;同時,這些新的體會也幫助我祈禱,幫助我與基督建立關係。

        基本上,這就是〈天選之人〉為我帶來的改變。它呈現出了一個我真心想與之同在的耶穌。難道我們不應該一直渴望與耶穌同在嗎?沒錯,但如果我們對自己誠實,我們平常所認識的耶穌,通常不是那位我們會想花時間與之單獨相處,也不是那位我們能在祂面前輕鬆自在、呈現真實自己的耶穌。

        例如,在一般電影中出現的耶穌,通常缺乏人性的溫暖,讓人覺得有距離、嚴肅、超凡脫俗、太過虔誠,他看你的眼光會讓你感到內疚,因為你的罪使得他被釘在十字架上。一般電影中的耶穌也缺乏幽默感,似乎從未將天主的喜樂帶到世界上來,也從未為他所到之處帶來一絲輕鬆的感覺。他不是一個能讓你放鬆自在的耶穌。

        不幸的是,這樣的耶穌往往是我們在講道、傳授教理、主日學、神學課程和一般的靈修中所遇到的耶穌。我們在這些宗教情境中遇到的耶穌,儘管他把所有的真理和啟示帶到了這個世界,但仍然過於神聖和虔誠,以至於我們無法在他面前呈現自己的人性。他是我們敬佩甚至崇拜的耶穌,我們夠信任他,願意將自己的生命交託給他(這可不是一件小事)。但他也是一個讓我們感到不自在的耶穌,我們不會選擇與他同桌共食,我們不會選擇與他一起度假;他與我們的距離如此遙遠,和我們如此不同,以至於我們更容易將他視為一位受人尊敬的老師,而非親密的朋友,更不用說作為一位我們願意傾訴心曲的愛人了。

        這並不是要求要將耶穌人性​​化(如今這種做法有時很流行),將他塑造成一個宣揚愛卻不談天主不容置疑之真理的好人。 這不是〈天選之人〉的風格與目的。差得多了。

        〈天選之人〉向我們展現了一個你永遠不會懷疑其神性的耶穌,即使如此,他看起來依然溫暖而迷人,他的人性讓你在他面前感到安心;事實上,他的人性會吸引你進入他的同在。觀賞〈天選之人〉,你一刻也不會懷疑耶穌與祂的父有著特殊的、密不可分的聯繫,祂對將天主的真理和啟示帶給我們,毫無妥協的餘地。但這位耶穌也為我們常常缺乏喜樂、溫暖和幸福的生命,帶來了天主的微笑、溫暖和祝福。

        偉大的神秘主義者諾里奇的朱利安(Julian of Norwic)曾這樣描述天主:天主坐在天堂,完全地放鬆,他的面容宛如一首美妙的交響曲。

        除此之外,〈天選之人〉也向我們展示了天主這張我們太少看到的輕鬆面容。而這種匱乏對我們的靈修生活很不利。

原文出處:  https://ronrolheiser.com/the-chosen/


2025年7月8日 星期二

天主的義怒--和我們的罪惡感及羞愧


榮・羅海瑟 Ron Rolheiser

        我早年的宗教訓練,儘管有許多優點,卻過度強調了對天主的敬畏、對審判的恐懼,以及對永遠無法取悅天主的擔心。這些感受源於按字面的意思理解聖經中,關於天主對我們表達憤怒和不滿的經文。這麼做的問題是,我們許多人帶著內疚、羞愧和自我憎恨的感覺生活,並以宗教的方式理解這些情緒,卻沒有意識到這些情緒更可能源於心理而非宗教。好像如果你有內疚、羞愧和自我憎恨的感覺,這意味著你沒有按照天主的期待生活,你應該感到羞愧,因為天主一定對你不滿意。

        正如黑格爾的名言所說,每個正題最終都會引出它的反題。在當今的文化和許多宗教圈裡,這種傳統的倫理觀點引發了強烈的反彈。當前的文化和教會風氣使得人們近乎狂熱地接受了當代心理學關於內疚、羞愧和自我憎恨的洞見。我們從佛洛伊德等人的理論中得知,我們許多的內疚、羞愧和自我憎恨情緒其實是一種精神官能症,而非我們做錯了什麼。內疚、羞愧和自我憎恨本身並不表示我們在宗教上或道德上不健康,也不表示天主對我們不悅。

        基於這樣的認識,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將內疚、羞愧和自我憎恨的情緒歸咎於他們的宗教培育。他們創造了「基督徒精神官能症」一詞,並開始談論他們正從教會中「康復」。

        對此該如何評論?本質上,當中一些觀點是健康的,是必要的矯正,雖然其中一些觀點因為太過天真而帶給人一些困擾。正是這種天真使得我們走到了這一步。如今,宗教保守派傾向於拒絕接受內疚、羞愧和自我憎恨是一種精神官能症(而這是我們的宗教培育造成的),而宗教自由派則傾向於支持這種觀點。究竟誰說得對?

        我相信,一個比較平衡的靈修觀會將兩種立場所揭露的真理整合起來,從而產生更深刻的理解。更平衡的靈修觀借鑒了當代聖經研究和心理學的精霹洞見,並提出了以下主張。

        首先,當聖經告訴我們天主對我們生氣並釋放祂的怒氣時,我們將天主擬人化了。當我們做錯事時,天主不會對我們生氣。相反的,是我們對自己生氣,並且感覺到那種憤怒在某種程度上是「天主的義怒」。其次,當今大多數心理學家告訴我們,我們的許多內疚、羞愧和自我憎恨實際上是不健康的,單純是一種精神官能症,根本不表示我們做錯了什麼。這些感覺只顯示了我們對自己的感受,而不是天主對我們的感受。

        然而,即使承認了這一點,將我們的內疚、羞愧和自我憎恨單單歸咎於神精官能症也未免太過簡單。為什麼?因為即使這些感受完全或很大程度上沒有必要,它們仍可能是我們內心的重要聲音。也就是說,雖然它們並沒有顯示天主對我們不悅或生氣,但它們仍然是來自我們內心的一個信號,除非我們捫心自問,為什麼對自己不悅或生氣,它不會輕易停止。

        舉個例子。 1990年代的電影〈城市鄉巴佬〉中有一段極具啟發性的對話。三個男人正在討論婚外情的道德問題。其中一個人問另一個人:「如果你可以有婚外情而不被懲罰,你會去做嗎?」另一個人回答:「不,即使不被懲罰,我仍然不會去做。」「為什麼不呢?」他被追問,「沒人會知道。」他的回答包含了一個關於內疚、羞愧和自我憎恨的問題,而這個答案往往被人們忽視。他回答說:「我會知道,而且我會因此而恨我自己!」

        基督宗教中確實存在一種名為「內疚精神官能症」的病症(順便說一句,這種病症並不局限於基督徒、猶太人、穆斯林和其他宗教人士,而是所有道德敏感人群的普遍現象)。然而,並非所有內疚、羞恥和自我憎恨都是神經質的。有些人試圖教導我們一個深刻的道德和宗教真理:雖然我們永遠不會做任何事讓天主對我們生氣,但我們可以做很多事讓自己對自己生氣。雖然我們永遠不會做任何事讓天主憎恨我們,但我們可以做讓我們憎恨自己的事。而且,雖然我們永遠不會做任何事讓天主拒絕寬恕我們,但我們可以做讓我們難以原諒自己的事。問題永遠不是天主,而是我們自己。

        內疚、羞恥和自我憎恨的感覺本身並不能表明我們是否做錯了什麼,但它們確實表明了我們對所作所為的感受——而這可以成為我們心中,督促我們按道德和信仰生活的聲音。

        當我們被一些事情困擾的時候,並不全都是病態的反應。

原文出處:  https://ronrolheiser.com/gods-anger-and-our-feelings-of-guilt-and-shame/

2025年7月3日 星期四

聖經說的憂慮


榮・羅海瑟 Ron Rolheiser

        信仰的反面不是不相信,而是焦慮。不相信,沒有信仰,就是一種特定意義上的焦慮。究竟是哪一種焦慮?

        我們從耶穌那段頗為著名的,關於野地百合花的論述中,找到了線索。他告訴我們,想想野地裡的花朵,它們既不勞作,也不紡織,然而,沒有任何人,無論是王后還是國王,在其輝煌的榮耀中,能像野地裡的一朵普通的花一樣妝扮。耶穌以這句話結束了這段勸誡:「不要憂慮。天上掉下一隻麻雀,你們頭上掉下一根頭髮,你們的天父都看見了。」 他在這裡想說的是:「你的生命不會被忽視,你不會被遺忘。不必憂慮要給自己留下什麼印記。你不需要用你的生命來證明些什麼!」

        然而,也許我們最深切的擔憂正是我們會被遺忘,我們的一生無人關注,也沒有什麼特別,值得被人記住的地方。

        芝加哥神學家約翰・席亞(John Shea)用一個非常簡單的例子來幫助我們理解這一點:他問道,你是否曾經在衣櫃裡翻找東西,在翻看過程中,發現了一件你完全忘記自己還擁有的衣服(一條休閒褲、一件襯衫、一件毛衣、一件洋裝)。你真的很驚訝這件衣服竟然還在,因為你已經完全忘了它的存在。

        從本質上講,這描述了我們最深層、最原始的恐懼之一:在我們意識的某個深處,在我們存在的某個角落,我們擔心有一天天主會俯視這個世界,驚訝地發現你或我仍然存在,然後會驚呼:「我的天,她還活著!我完全忘了她!」

        這聽起來或許有些異想天開,但事實並非如此。我們之所以感到焦慮,與其說是因為我們意識到自己已經從天主的雷達上消失了,不如說是因為我們持續不斷地、焦躁不安、永不滿足地擔心自己的生命微不足道,擔心自己沒有留下任何永恆的東西,擔心自己所做的事情不夠重要,擔心自己不夠特別,擔心自己注定只能生活在小鎮和小地方,默默無聞、被遺忘、在無名之海中浮沈。

        正因如此,我們才如此渴望用生命彰顯自我。正如梭羅所說,我們過著「安靜絕望的生活」,千方百計努力做些足夠特別的事,留下些許印記,從而為自己創造某種永生,無論這種永生有多微不足道。 (「種一棵樹;寫一本書;生個孩子!」)我們總是擔心:「如果我不能為自己找到一席之地,誰又能為我找到呢?」

        福音告訴我們,這種憂慮與信仰背道而馳,與相信天主背道而馳。為什麼?因為我們如此憂慮,正是因為我們不相信那位賦予我們生命、渴望和天賦的天主,也會賦予我們意義、永恆和不朽。信仰讓我們相信,我們真正的意義,並非是名字被掛在好萊塢明星的廣告看板上,而是名字被銘刻在天堂,與永恆的星辰並列。在天主心中佔有一席之地,賦予我們意義和永恆,這是名人堂所無法給予的。

        耶穌說:「不要害怕,一切隱藏的事,終有一天都會顯露出來。」 這句話頗為耐人尋味,畢竟我們都做過不願讓別人知道的事。如果我們所做的一切終有一天都會被揭露,我們難道不該感到害怕嗎?

        但耶穌所說的將被揭露的,並非我們隱藏的罪(正如倫納德・科恩(Leonard Cohen)所說的,「檔案已經在路上了」),而是我們隱藏的故事、我們隱藏的意義、我們隱藏的獨特性、我們隱藏的尊嚴。我們無需為了證明什麼而宣揚自己的生命和才能,因為天主會為我們證明。我們只需要信靠,信靠天主會賜給我們自身無法保證的意義和永生。

        前棒球明星雷吉・傑克遜(Reggie Jackson)曾這樣評價自己(他那生動幽默的風格,一如既往地帶著戲謔的口吻):「我必須面對『我』的偉大!」問題恰恰相反(我相信雷吉也會承認):我們必須時刻面對「我」的無形性,焦慮地害怕自己無足輕重、渺小,以及註定會死去和消失。這種恐懼蠶食著我們的信仰,在任何一個孤獨的日子裡,當我們感到自己被淹沒在一片匿名的海洋中時,這種恐懼甚至會讓我們相信天主已死。

        因為這種焦慮,害怕被遺忘,驅使我們不斷確認自我,所以我們每次領聖體時都會祈禱:「當我們滿懷喜悅地等待救世主耶穌基督的到來時,請保護我們免受一切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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